―数学是一门研究数量关系和空间形式的科学‖的说法在中国曾经十分流行,这可能与恩格斯著作的长期影响有关。对于数学,今天人们更加认同于如下的说法:
―数学是一个完全自成体系的知识领域…数学仅仅讨论它本身想象中的实体及关系‖(《科学技术百科全书》[麦格劳-希尔图书公司]第1卷数学,科学出版社1980,235-236页);
―到1900年,数学已经从实在性中分裂出来了;它已经明显地而且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它对自然界真理的所有权,因而变成了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的任意公理的必然推论的随从了‖( 克莱因《古今数学思想》第4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111页)。
照此说法,数学就不是―数‖学了。然而,数学与生俱来的强大应用性并不因为―数学已经从实在性中分裂出来了‖而有稍微的减弱。既是抽象的又有实在的一面,人们逐渐形成了对数学的主流看法——数学的现状―一方面是其内在的统一性,另一方面是外界应用的更高的自觉性‖,数学的两种趋势是―从外部寻求新问题和在内部追求统一‖(美国国家研究委员会《振兴美国数学——90年代的计划》,叶其孝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1993),而不再局限于给数学下一个定义。
毕达哥拉斯
无理数是一个能恰好地描述数学特征的案例。从数学发展史看,人类对无理数的发蒙始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公元前582-497)学派,但二千四百年后才产生包括无理数在内的实数严格定义;从当今教育的知识体系看,学生在初中阶段开始接触无理数,直到大学毕业却仍然不明白无理数的实质含义。历史与现实两者的契合正好说明无理数的两面特征,应用性使得它是常见的数学工具之一,而抽象性又使所有非数学工作者不能真正认识它。
克罗内克
数系的扩张过程以自然数为基础,德国数学家克罗内克(Kronecker,1823-1891)说―上帝创造了整数,其它一切都是人造的‖(克莱因《古今数学思想》第4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41页)。零与自然数的产生源于人类在生存活动中的原始冲动,这一推测想来不会有问题,人的双手有十指与十进制的广泛使用也当然有密切关系;
类似于 2+3=5 的事实产生了加法的概念,然而2加上几会等于1呢?由此需要定义负数:一个数的―负数‖即它与该数之和等于0;进而定义减法。产生零、负自然数,合称整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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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法的重复进行产生了乘法,2×3=6 就是三个2相加。然而2乘以几会等于1呢?由此需要定义倒数:一个数的―倒数‖即它与该数之积等于1,进而定义除法,产生既约分数,合称有理数。
以上过程不论用抽象的数学语言还是通俗语言来描述都容易为人接受,可以说由于计数、测量的需要而扩大了数系。
最早出现的无理数也与计数、测量有关。乘法的重复进行产生了乘方,23 就是三个2相乘,然而哪个数的平方会等于2呢?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了这个问题,边长为1的正方形的对角线的长度不是既约分数,后来用√2表示对角线的长度,无理数的概念初步形成。
以下是关于√2不是有理数的一个证明,载于欧几里德《几何原本》,但据说是更早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所作 :设√2是既约分数p/q,即√2=p/q,则2q2=p2,这表明p2是偶数,p也是偶数(否则若p是奇数则p2是奇数),设p=2k,得q2=2k2,于是q也是偶数,这与p/q是既约分数矛盾。
虽然开方运算可能产生无理数,但仿照上述办法来扩张数系会遇到困难。例如仅用开方定义新的数例如√2,3√2(后来被称为初等无理数)是不够的;(1+√2) 就不能通过对某有理数开方而得,那么(1+√2)是什么?试作一比较,任何有理数总可以乘以某整数而还原成整数,但(1+√2)的任何次乘方却不可能得到有理数。 阿贝尔
考虑到此,容易想到的办法是用有理数的加减乘除、乘方、开方定义新的数,后来被称为复合无理数,显然它包含了初等无理数。毕竟扩张数系的动力之一是使代数方程有解,例如(1+√2)的产生使得方程x2-2x-1=0有解。
但又有新的问题,挪威数学家阿贝尔(Abel,1802-1829)于1825年证明―一般五次方程不能只用根式求解‖,紧接着法国数学家伽罗瓦(Galois,1811-1832)解决―方程须有何种性质才可求根式解‖的问题,复合无理数立即黯然失色。
伽罗瓦
数学家顽强地推进,索性将新的数系定义为所有有理系数方程的根(后来称为代数数),有理数、初等无理数、复合无理数都被包括在内。数系的扩张本来是从现实需要出发的问题,但现在已经开始变得抽象了,因为代数数中那些不是有理数、初等无理数、复合无理数的―数‖究竟什么样子?这不仅不能回答,似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数‖确实存在。
不得不面对的烦恼是,一个代数数的描述与运算都必须通过相关的代数方程的系数,而且代数方程的根通常不是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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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摧毁这一定义方式的是1844年柳维尔(Liouville,1809-1882)证明非代数数的存在。早在1830年代,e=1+(1/1!)+(1+2!)+...+(1/n!)+...与圆周率π被证明是无理数,在柳维尔的结论宣布后不久,1873年、1883年数学家埃尔米特(Hermite,1822-1901)与林德曼(Lindemann,1852-1939)先后证明e,π不是代数数。
由于有理数可表示成有限小数或无限循环小数,人们想到用―无限不循环小数‖来定义无理数,这也是直至19世纪中叶以前的实际做法。它看起来很通俗,不明白无理数奥妙的人大体也是这样理解无理数的。但这样做遇到的困难更大:关键的问题是你无法判断一个数是无限不循环的,也不能将两个无限不循环的数进行加减乘除。
不循环的无限小数当然是难以认识,如果我们翻用一下列夫•托尔斯泰著名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名句―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就是:循环的小数都是一样的循环,不循环的小数各有各的不循环!16世纪德国数学家施蒂费尔(Stifel,约1486-1567)说―当我们想把它们数出来(用十进小数表示)时,…就发现它们无止境地往远处跑,因而没有一个无理数实质上是能被我们准确掌握住的…。而本身缺乏准确性的东西就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数…。所以,正如无穷大的数并非数一样,无理数也不是真正的数,而是隐藏在一种无穷迷雾后面的东西‖(克莱因《古今数学思想》第1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 292页)
克莱因指出―所有在Weierstrass(德国数学家外尔斯特拉斯1815-1897——引注)之前引进无理数的人都采用了这样的概念,即无理数是一个以有理数为项的无穷序列的极限。但是这个极限,假如是无理数,在逻辑上是不存在的,除非无理数已经有了定义‖(克莱因《古今数学思想》第4册,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46页)。
一本著名的数学教材将―无限不循环小数‖称为―中学生的实数‖,―用这个定义,实数是非常具体的对象,但在定义加法和乘法时所包含的困难是不容忽视的‖,在介绍了加法定义的一种方式及指出乘法可类似处理后说―不过,乘法逆元素的存在将又一次是最困难的‖并就此打住(斯皮瓦克《微积分》下册,张毓贤等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695页)。
根据施蒂费尔的说法我们只能说√2不是有理数,而不能说它是无理数,因为我们还没有定义什么是―无理数‖。前述古希腊人关于√2无理性的证明应当是―不存在这样的有理数使其平方等于2‖。由于除了有理数就没有数,√2根本就不是―数‖。
现在可以看到无理数问题的困难所在:从开方运算的逆运算与确定边长为1的正方形的对角线长度的需要,都应当在有理数的基础上再扩大,这与以往从自然数扩大到整数、从整数扩大到有理数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在具体做法上,利用运算的逆向进行或通过对有理数进行代数运算或用代数方程的根而产生的―数‖是不完全的,―无限不循环小数‖的说法又不合理不严格。这一困难使数学史上数系的扩张停滞了两千多年。
进一步扩张数系的必要性是不成问题的,在很长时间里人们将无理数理解为其近似值,从实用的角度来说,一个没有严格定义的东西难道就不能存在、不能使用吗?但是数学奉行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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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逻辑的理念自欧几里德《几何原本》以来就坚定不移,不以现实为背景的非欧几何的产生(18世纪)加深了数学家对于摆脱实在性的趋同。
从整数产生有理数曾经主要是根据测量、计数的需要,但现在要回到始点从头做起。例如纯粹从数学发展的内在动力与逻辑展开来定义有理数:
设p,q是整数,则数偶(p,q)称为有理数,规定两个有理数的乘法、加法规则,证明它们符合交换律、结合律等等。这是一个用以参考的范式:将某种―对象‖定义为实数,其目标与要求应当是能包含以上已有的所有对象,有通常的加法乘法且符合运算规则。
以下介绍的两种定义中的―数‖仅指有理数,而实数是用―数‖按特定方式构成的那样一些―对象‖或―东西‖。
戴德金(Dadekind,1831-1916)定义:一个实数定义为有理数的一个集合,这个集合是数轴上所有有理数从某处分开的左边―一半‖(数学术语为―分割‖),且没有最大的数。
按戴德金的定义,实数集合的每个元是有理数集合的一个子集,一个实数是有理数的一个集合。例如所有小于2的有理数集合确定一个实数,它就是2;所有其平方小于2的有理数集合确定一个实数,它就是√2。须注意这两例有一个重要区别,对应于有理数的―分割‖其―右半‖有最小的数2,对应于无理数的―分割‖其―右半‖没有最小的数。戴德金的定义来源于这样的启示:每个有理数作为有长度的线段,对应着数轴上的坐标。边长为1的正方形的对角线线段也应对应数轴上的一个点,这意味着如果只有有理数,数轴上存有―空隙‖——尽管有理数非常稠密。应当填补这些―空隙‖使数轴成为完美的,欧几里德《几何原本》中曾记载过这一思想的雏形。
康托(Cantor,1845-1918)定义:一个实数定义为有理数的柯西序列a1,a2,...,an,此处an都是有理数,且满足对于任意自然数p必有自然数N,使当m>N,n>N时有|am-an|<1/q。康托的定义来源于如下的启示:若只限于有理数,则―微积分‖的命题―单调有界数列必收敛‖可能不成立,例如有理数数列x0=1,xn+1=(xn+2/xn)/2 是单调递减的、有界的,其极限是√2。
在以上两种定义中还要分别规定实数之间的大小比较、如何运算然后证明运算是符合熟知的规则的。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是,这两种实数定义所规定的这些―东西‖在抽象意义上是不是相同的?如果不能肯定回答岂不会带来一片混乱,何况还会有其它形式的实数定义。这些问题当然都已一一妥帖解决。
试对两种定义做一比较评判:康托的定义较实在,由于明显涉及了无限(必定有时间如何发展的直觉)的概念称为是动态的。例如,说数列1,1.4,1.41,1.414,1.4142,...定义无理数√2,必须附加对于数列变化规律的种种说明。戴德金的定义较虚幻,但是是静态的,它摆脱了由时间直觉所附加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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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加深印象,现在我们必须用最简明最通俗的语言来描述一下―实数‖:按戴德金的说法,一个实数是有理数的一个集合;按康托的说法,一个实数是有理数的一个(柯西)序列。数学史上还有别的实数定义,在那里实数又有另外一副面孔。
几乎在构建实数体系的同时,1874年康托还证明了无理数比有理数多得多、非代数数比代数数多得多!这也意味着,无形的、不是根式的无理数竟比直观的、根式的无理数多得多!数轴上代表有理数的点虽然是稠密的——任何两个有理数点之间恒有无数多有理数点,但是除有理数点外的―空隙‖更多。―空隙‖一旦填满,稠密概念发展成了连续的概念,数轴上点与实数完全对应,无理数问题画上了永远的句号。这里涉及关于集合中元素―个数‖的比较问题,本文限于篇幅就此打住了。
实数体系的建立,使得诸如3√2表示什么得以明确,―高等数学‖中命题―单调有界数列必收敛‖、闭区间连续函数的性质得以证明。
然而从应用角度或对于非数学工作者(绝大多数人)而言,却是再次回到古希腊。无理数仍然是―小数‖,人们并不真正关心它的―无尽‖、―不循环‖,事实上也无法弄清楚,只是按需要取作适当位数的近似值。例如说到圆周率π,为什么要关心它是循环的还是不循环的呢?―十位小数就足以使地球周界准确到一英寸以内,三十位小数便能使整个可见宇宙的四周准确到连最强大的显微镜都不能分辨的一个量‖(丹齐克《数:科学的语言》苏仲湘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98页)。
至于数学家,在定义了无理数之后依然两手空空,数学家所知道的无理数确实少的可怜:知道得最多的只是各式各样的根式,这是古希腊人即已知道的;其次是π与e两个非代数数。那些比代数数多得多的无理数在哪儿?1900年数学家希尔伯特(Hilbert,1862-1943)提出著名的23个数学问题即包括了这一内容。以后的进展是,数学家证明若α是代数数(除0与1)、β是无理的代数数,则αβ是非代数数(1934年)。然而,若稍微追问一句“(π+e)是无理数还是有理数”?则至今都没有严密的答案。数学家心安理得的是建立了无懈可击的实数体系,在坚实的基础上,任何闲言碎语都是不足道的。无理数所体现的完美无缺、一丝不苟的纯粹理性与无孔不入、尽人皆知的世俗应用,可谓占尽天上人间风光,正是数学的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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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
数,是数学中的基本概念,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数的概念的每一次扩充都标志着数学的巨大飞跃。一个时代人们对于数的认识与应用,以及数系理论的完善程度,反映了当时数学发展的水平。今天,我们所应用的数系,已经构造的如此完备和缜密,以致于在科学技术和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中,它都成为基本的语言和不可或缺的工具。在我们得心应手地享用这份人类文明的共同财富时,是否想到在数系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过程中,人类的智慧所经历的曲折和艰辛呢?
一、 记数法、位置制和零
人类在进化的蒙昧时期,就具有了一种―识数‖的才能,心理学家称这种才能为―数觉‖(perception of number)。动物行为学家则认为,这种―数觉‖并非为人类所独有。人类智慧的卓越之处在于他们发明了种种记数方法。《周易·系辞下》记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东汉郑玄称:―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结之多少,随物众寡‖。以结绳和书契记数的方法实际上遍及世界各地,如希腊、波斯、罗马、巴勒斯坦、伊斯兰和中美洲国家都有文献记载和实物标本。直到1826年,英国财政部才决定停止采用符契作为法定记数器。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数的语言也在不断发展和完善。数系发展的第一个里程碑出现了:位置制记数法。所谓位置制记数法,就是运用少量的符号,通过它们不同个数的排列,以表示不同的数。引起历史学家、数学史家兴趣的是,在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影响下,不同的文明创造了迥然不同的记数方法。如巴比伦的楔形数字系统、埃及象形数字系统、希腊人字母数字系统、玛雅数字系统、印度—阿拉伯数字系统和中国的算筹记数系统。 最早发展的一类数系应该是简单分群数系(simple grouping system),如在公元前3400年埃及象形文字中就有实例,它是10进的,但却不是位置的。在公元前3000到2000年之间,巴比伦人发展了60进位的定位数系(positional numeral system),它采用了位置制,却不是10进的。而最重要和最美妙的记数法则是10进位位置制记数法。 法国著名数学家拉普拉斯(Laplace,1749 – 1827)曾经写道:
用十个记号来表示一切的数,每个记号不但有绝对的值,而且有位置的值,这种巧妙的方法出自印度。这是一个深远而又重要的思想,它今天看来如此简单,以致我们忽视了它的真正伟绩。但恰恰是它的简单性以及对一切计算都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才使我们的算术在一切有用的发明中列在首位;而当我们想到它竟逃过了古代最伟大的两位人物阿基米德和阿波罗尼斯的天才思想的关注时,我们更感到这成就的伟大了。
拉普拉斯的这段评论十分精彩,只可惜他张冠李戴,把这项发明归之于印度。现已有充分而确凿的史料证明,10进位位置制记数法最先产生于中国。这一点也为西方的一些数学史家所主张。李约瑟就曾指出―在西方后来所习见的‗印度数字‘的背后,位置制已在中国存在了两千年。‖不过,10进位位置制记数法的产生不能单纯地归结为天才的智慧。记数法的进步是与计算工具的改进相联系的。研究表明,10进位位置制记数之产生于中国,是与算筹的使用与筹算制度的演进分不开的。
―0‖作为记数法中的空位,在位置制记数的文明中是不可缺少的。早期的巴比伦楔形文字和宋代以前的中国筹算记数法,都是留出空位而没有符号。印度人起初也是用空位表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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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记成点号―· ‖,最后发展为圈号。印度数码在公元8世纪传入阿拉伯国家。13世纪初,意大利的商人斐波那契(Leonado Fibonacci, 1175 - 1250)编著《算经》(Liber Abacci,1202),把包括零号在内完整的印度数码介绍到了欧洲。印度数码和10进位位置制记数法被欧洲人普遍接受后,在欧洲的科学和文明的进步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二、大数记法
古代希腊人曾经提出一个问题:他们认为世界上的沙子是无穷的,即使不是无穷,也没有一个可以写出来的数超过沙子的数。阿基米德(Archimedes,BC287 - 212)的回答是:不。在《数沙术》中,阿基米德以万(myriad)为基础,建立新的记数法,使得任何大的数都能表示出来。他的做法是:从1起到1亿(原文是万万,myriad myriads, 这里按照中文的习惯改称为亿)叫做第1级数;以亿(108)为第2 级数的单位,从亿到亿亿(108)2叫做第2级数;在以亿亿为单位,直到亿亿亿(108)3叫做第3级数。直到第1亿级数的最后一数亿亿 。阿基米德算出充满宇宙的沙子的数目不过是1051,即使扩充到―恒星宇宙‖,即以太阳到恒星的距离为半径的天球,也不过只能容纳1063个沙粒!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中国古代。汉代以前,数皆10进,以10万位亿。韦昭解《国语·郑语》第十六:―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垓极‖。注称―计,算也;材,裁也。贾唐说皆以万万为亿,郑后司农云:十万曰亿,十亿曰兆,从古数也。‖《数术记遗》中则详细记载了对大数的一整套命名和三种进位方法。《数术记遗》称:
黄帝为法,数有十等,及其用也,乃有三焉。十等者亿、兆、京、垓、秭、壤、沟、涧、正、载;三等者,谓上、中、下也。其下数者。十十变之,若言十万曰亿,十亿曰兆,十兆曰京也。中数者,万万变之,若言万万曰亿、万万亿曰兆,万万兆曰京。上数者,数穷则变,若言万万曰亿,亿亿曰兆,兆兆曰京也。从亿至载,终于大衍。
《数术记遗》中的―大数之法‖的数学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构造了三种记数方法,更为重要的是它揭示了人们对数的认识从有限走向无限的艰难历程。客观的需要和数学的发展都促使人们去认识和把握越来越大的数。起初,对一些较大的数,人们还可以理解它,还能够利用已有的记数单位去表示它。但是,随着人们认识的发展,这些大数也在迅速的扩张,原有的记数单位难以为用。人们不禁要问: 数有穷乎?
这是数系发展中的需要回答的重大命题。《数术记遗》中记载的徐岳和他的老师刘洪的对话,精彩的阐明了―数穷则变‖的深刻道理: 徐岳问曰:数有穷乎?
会稽(刘洪)答曰:吾曾游天目山中,见有隐者,世莫知其名,号曰天目先生,余亦以此意问之。先生曰:世人言三不能比两,乃云捐闷与四维。数不识三,妄谈知十。不辨积微之为量,讵晓百亿于大千?黄帝为法,数有十等。……从亿至载,终于大衍。
会稽问曰:先生之言,上数者数穷则变,既云终于大衍,大衍有限,此何得无穷? 先生答曰:数之为用,言重则变,以小兼大,又加循环。循环之理,且有穷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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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先生的做法是借助―以小兼大‖的―循环之理‖,以有限来认识无限,而指引这一途径的重要思想是―言重则变‖。即便是今日,―数穷则变‖这一朴素的辩证思维所蕴涵的深邃哲理仍值得人们深思。
三、 有理数系
位置制记数法的出现,标志着人类掌握的数的语言,已从少量的文字个体,发展到了一个具有完善运算规则的数系。人类第一个认识的数系,就是常说的―自然数系‖。但是,随着人类认识的发展,自然数系的缺陷也就逐渐显露出来。首先,自然数系是一个离散的、而不是稠密的数系[2] ,因此,作为量的表征,它只能限于去表示一个单位量的整数倍,而无法表示它的部分。同时,作为运算的手段,在自然数系中只能施行加法和乘法,而不能自由地施行它们的逆运算。这些缺陷,由于分数和负数的出现而得以弥补。
有趣的是这些分数也都带有强烈的地域特征。巴比伦的分数是60进位的,埃及采用的是单分数(unit fraction),阿拉伯的分数更加复杂:单分数、主分数和复合分数。这种繁复的分数表示必然导致分数运算方法的繁杂,所以欧洲分数理论长期停滞不前,直到15世纪以后才逐步形成现代的分数算法。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古代在分数理论上的卓越贡献。 原始的分数概念来源于对量的分割。如《说文·八部》对―分‖的解释:―分,别也。从八从刀,刀以分别物也。‖但是,《九章算术》中的分数是从除法运算引入的。其―合分术‖有云:―实如法而一。不满法者,以法命之。‖这句话的今译是:被除数除以除数。如果不能除尽,便定义了一个分数。中国古代分数理论的高明之处是它借助于―齐同术‖把握住了分数算法的精髓:通分。刘徽在《九章算术注》中所言:
众分错杂,非细不会。乘而散之,所以通之。通之则可并也。凡母互乘子谓之齐,群母相乘谓之同。同者,相与通同共一母也。齐者,子与母齐,势不可失本数也。
有了齐同术,就可将分数化异类为同类,变相违为相通。刘徽深得其中奥秘,称:―然则齐同之术要矣。错综度数,动之斯谐,其犹佩觹解结,无往而不理焉。乘以散之,约以聚之,齐同以通之,此其算之纲纪乎。‖
容易证明,分数系是一个稠密的数系,它对于加、乘、除三种运算是封闭的。为了使得减法运算在数系内也同行无阻,负数的出现就是必然的了。盈余与不足、收入与支出、增加与减少是负数概念在生活中的实例,教科书在向学生讲授负数是也多循此途。这就产生一种误解:似乎人类正是从这种具有相反意义的量的认识而引进了负数的。历史的事实表明:负数之所以最早为中算家所引进,这是由中国古代传统数学中,算法高度发达和筹算机械化的特点所决定的。负数的概念和算法首先出现在《九章算术》―方程‖章,因为对―方程‖进行两行之间的加减消元时,就必须引入负数和建立正负数的运算法则。刘徽的注释深刻的阐明了这点:
今两算得失相反,要令正负以名之。正算赤,负算黑,否则以斜正为异。方程自有赤黑相取,左右数相推求之术。而其并减之势不得广通,故使赤黑相消夺之。……故赤黑相杂足以定上下之程,减益虽殊足以通左右之数,差实虽分足以应同异之率。然则其正无入负之,负无入正之,其率不妄也。
负数虽然通过阿拉伯人的著作传到了欧洲,但16世纪和17世纪的大多数数学家并不承认它们是数,或者即使承认了也并不认为它们是方程的根。如丘凯(Nicolas Chuqu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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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5-1500)和斯蒂费尔(Stifel ,1486-1567) 都把负数说成是荒谬的数,是―无稽之零下‖。卡丹(Cardan,1501- 1576) 把负数作为方程的根,但认为它们是不可能的解,仅仅是一些记号;他把负根称作是虚有的。韦达(Vieta, 1540- 1630) 完全不要负数,巴斯卡(Pascal,1623- 1662) 则认为从0减去4纯粹是胡说。
负数是人类第一次越过正数域的范围,前此种种的经验,在负数面前全然无用。在数系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现实经验有时不仅无用,反而会成为一种阻碍。我们将会看到,负数并不是惟一的例子。
四、 实数理论的完善
无理数的发现,击碎了Pythagoras学派―万物皆数‖的美梦。同时暴露出有理数系的缺陷:一条直线上的有理数尽管是―稠密‖,但是它却漏出了许多―孔隙‖,而且这种―孔隙‖多的―不可胜数‖。这样,古希腊人把有理数视为是连续衔接的那种算术连续统的设想,就彻底的破灭了。它的破灭,在以后两千多年时间内,对数学的发展,起到了深远的影响。不可通约的本质是什么?长期以来众说纷纭。两个不可通约量的比值也因其得不到正确的解释,而被认为是不可理喻的数。15世纪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 1519) 把它们称为是―无理的数‖(irrational number),开普勒(J. Kepler, 1571- 1630)称它们是―不可名状‖的数。这些―无理‖而又―不可名状‖的数,找到虽然在后来的运算中渐渐被使用,但是它们究竟是不是实实在在的数,却一直是个困扰人的问题。
中国古代数学在处理开方问题时,也不可避免地碰到无理根数。对于这种―开之不尽‖的数,《九章算术》直截了当地―以面命之‖予以接受,刘徽注释中的―求其微数‖,实际上是用10进小数来无限逼近无理数。这本是一条完成实数系统的正确道路,只是刘徽的思想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而未能引起后人的重视。不过,中国传统数学关注的是数量的计算,对数的本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李)而善于究根问底的希腊人就无法迈过这道坎了。既然不能克服它,那就只好回避它。此后的希腊数学家,如欧多克斯(Eudoxus)、欧几里得(Euclid)在他们的几何学里,都严格避免把数与几何量等同起来。欧多克斯的比例论(见《几何原本》第5卷),使几何学在逻辑上绕过了不可公度的障碍,但就在这以后的漫长时期中,形成了几何与算术的显著分离。
17、18世纪微积分的发展几乎吸引了所有数学家的注意力,恰恰是人们对微积分基础的关注,使得实数域的连续性问题再次突显出来。因为,微积分是建立在极限运算基础上的变量数学,而极限运算,需要一个封闭的数域。无理数正是实数域连续性的关键。
无理数是什么?法国数学家柯西(A.Cauchy,1789- 1875)给出了回答:无理数是有理数序列的极限。然而按照柯西的极限定义,所谓有理数序列的极限,意即预先存在一个确定的数,使它与序列中各数的差值,当序列趋于无穷时,可以任意小。但是,这个预先存在的―数‖,又从何而来呢?在柯西看来,有理序列的极限,似乎是先验地存在的。这表明,柯西尽管是那个时代大分析学家,但仍未能摆脱两千多年来以几何直觉为立论基础的传统观念的影响。 变量数学独立建造完备数域的历史任务,终于在19世纪后半叶,由维尔斯特拉斯(Weierstrass,1815- 1897)、戴德金(R.Dedekind1831- 1916)、康托(G.Cantor,1845- 1918)等人加以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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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2年,是近代数学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克莱因(F.Kline,1849- 1925)提出了著名的―埃尔朗根纲领‖(Erlanger Programm),维尔斯特拉斯给出了处处连续但处处不可微函数的著名例子。也正是在这一年,实数的三大派理论:戴德金―分割‖理论;康托的―基本序列‖理论,以及维尔斯特拉斯的―有界单调序列‖理论,同时在德国出现了。 努力建立实数的目的,是为了给出一个形式化的逻辑定义,它既不依赖几何的含义,又避免用极限来定义无理数的逻辑错误。有了这些定义做基础,微积分中关于极限的基本定理的推导,才不会有理论上的循环。导数和积分从而可以直接在这些定义上建立起来,免去任何与感性认识联系的性质。几何概念是不能给出充分明白和精确的,这在微积分发展的漫长岁月的过程中已经被证明。因此,必要的严格性只有通过数的概念,并且在割断数的概念与几何量观念的联系之后才能完全达到。这里,戴德金的工作受到了崇高的评价,这是因为,由―戴德金分割‖定义的实数,是完全不依赖于空间与时间直观的人类智慧的创造物。 实数的三大派理论本质上是对无理数给出严格定义,从而建立了完备的实数域。实数域的构造成功,使得两千多年来存在于算术与几何之间的鸿沟得以完全填平,无理数不再是―无理的数‖了,古希腊人的算术连续统的设想,也终于在严格的科学意义下得以实现。
五、 复数的扩张
复数概念的进化是数学史中最奇特的一章,那就是数系的历史发展完全没有按照教科书所描述的逻辑连续性。人们没有等待实数的逻辑基础建立之后,才去尝试新的征程。在数系扩张的历史过程中,往往许多中间地带尚未得到完全认识,而天才的直觉随着勇敢者的步伐已经到达了遥远的前哨阵地。
1545年,此时的欧洲人尚未完全理解负数、无理数,然而他们智力又面临一个新的―怪物‖的挑战。例如卡丹在所著《重要的艺术》(1545)中提出一个问题:把10分成两部分,使其乘积为40。这需要解方程x (10-x) = 40,他求得的根是 和 ,然后说―不管会受到多大的良心责备,‖把 和 相乘,得到25—(—15)= 40。于是他说,―算术就是这样神妙地搞下去,它的目标,正如常言所说,是有精致又不中用的。‖笛卡尔(Descartes,1596-1650)也抛弃复根,并造出了―虚数‖(imaginary number)这个名称。对复数的模糊认识,莱布尼兹(Leibniz,1646- 1716)的说法最有代表性:―圣灵在分析的奇观中找到了超凡的显示,这就是那个理想世界的端兆,那个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两栖物,那个我们称之为虚的—1的平方根。‖
直到18世纪,数学家们对复数才稍稍建立了一些信心。因为,不管什么地方,在数学的推理中间步骤中用了复数,结果都被证明是正确的。特别是1799年,高斯(Gauss,1777- 1855)关于―代数基本定理‖的证明必须依赖对复数的承认,从而使复数的地位得到了近一步的巩固。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们对―复数‖的顾虑完全消除了。甚至在1831年,棣莫甘(De Morgan,1806- 1871) 在他的著作《论数学的研究和困难》中依然认为:
已经证明了记号 是没有意义的,或者甚至是自相矛盾或荒唐可笑的。然而,通过这些记号,代数中极其有用的一部分便建立起来的,它依赖于一件必须用经验来检验的事实,即代数的一般规则可以应用于这些式子(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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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18世纪是数学史上的―英雄世纪‖,人们的热情是如何发挥微积分的威力,去扩大数学的领地,没有人会对实数系和复数系的逻辑基础而操心。既然复数至少在运算法则上还是直观可靠的,那又何必去自找麻烦呢?
1797年,挪威的韦塞尔(C. Wessel,1745-1818) 写了一篇论文―关于方向的分析表示‖,试图利用向量来表示复数,遗憾的是这篇文章的重大价值直到1897年译成法文后,才被人们重视。瑞士人阿甘达(J. Argand ,1768-1822) 给出复数的一个稍微不同的几何解释。他注意到负数是正数的一个扩张,它是将方向和大小结合起来得出的,他的思路是:能否利用新增添某种新的概念来扩张实数系?在使人们接受复数方面,高斯的工作更为有效。他不仅将 a+ bi 表示为复平面上的一点 ( a, b),而且阐述了复数的几何加法和乘法。他还说,如果1, —1 和 原来不称为正、负和虚单位,而称为直、反和侧单位,那么人们对这些数就可能不会产生种种阴暗神秘的印象。他说几何表示可以使人们对虚数真正有一个新的看法,他引进术语―复数‖(complex number)以与虚数相对立,并用 i 代替 。
在澄清复数概念的工作中,爱尔兰数学家哈米尔顿(Hamilton,1805 – 1865) 是非常重要的。哈米尔顿所关心的是算术的逻辑,并不满足于几何直观。他指出:复数a+ bi 不是 2 + 3意义上的一个真正的和,加号的使用是历史的偶然,而 bi 不能加到a 上去。复数a+ bi 只不过是实数的有序数对(a,b),并给出了有序数对的四则运算,同时,这些运算满足结合律、交换率和分配率。在这样的观点下,不仅复数被逻辑地建立在实数的基础上,而且至今还有点神秘的 也完全消除了。
回顾数系的历史发展,似乎给人这样一种印象:数系的每一次扩充,都是在旧的数系中添加新的元素。如分数添加于整数,负数添加于正数,无理数添加于有理数,复数添加于实数。但是,现代数学的观点认为:数系的扩张,并不是在旧的数系中添加新元素,而是在旧的数系之外去构造一个新的代数系,其元素在形式上与旧的可以完全不同,但是,它包含一个与旧代数系同构的子集,这种同构必然保持新旧代数系之间具有完全相同的代数构造。当人们澄清了复数的概念后,新的问题是:是否还能在保持复数基本性质的条件下对复数进行新的扩张呢?答案是否定的。当哈米尔顿试图寻找三维空间复数的类似物时,他发现自己被迫要做两个让步:第一,他的新数要包含四个分量;第二,他必须牺牲乘法交换率。这两个特点都是对传统数系的革命。他称这新的数为―四元数‖。―四元数‖的出现昭示着传统观念下数系扩张的结束。1878年,富比尼(F.Frobenius, 1849 – 1917) 证明:具有有限个原始单元的、有乘法单位元素的实系数先行结合代数,如果服从结合律,那就只有实数,复数和实四元数的代数。
数学的思想一旦冲破传统模式的藩篱,便会产生无可估量的创造力。哈米尔顿的四元数的发明,使数学家们认识到既然可以抛弃实数和复数的交换性去构造一个有意义、有作用的新“数系”,那么就可以较为自由地考虑甚至偏离实数和复数的通常性质的代数构造。数系的扩张虽然就此终止,但是,通向抽象代数的大门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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