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蹊花径，百斛流泉 ——读王彬散文集 旧时明月 ／［北京】张清华 《旧时明月》，王彬著，中国青年出 版社２０１０年版，定价：２４元 仿佛一场持续的旅行，月余间，曾一直将这本书置于枕边，每日入睡前读上几页，细细地品 味，随后沉入梦境一几乎成为了其间的一个习惯。那些温文尔雅又沉着从容的文字，那些思索 着又沉吟萦绕着的意绪，一次次引我穿越古今南北，做着出入幻境与现实之间的旅行，一场穿梭 往来于纸书与历史之河的巡游。 ・ （（旧时明月 这本书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起姜夔的词 暗香 中的句子：“旧时明月，算几 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这位世称冷峭又香艳的姜白石先生所忆，乃 是昔日月色之下，与美人一起攀折梅花、闻其暗香的情境。虽不免有过于装潢夸饰之嫌，但所隐 喻的，乃是佳人隐约的体香，故意弄得含蓄抽象些罢了。所谓花间词的余响，婉约诗的遗风。但 王彬先生借此以取书名，却并非香艳的狭义，而是有所延伸的，他的“旧时明月”里，应是充满 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寥廓气象与慷慨风骨，有悲悯凭吊的史家情怀。不过，一定要将两者联 系起来，也并非没有理由——他的书中确也写到了许多的女性，古今有名的美女，不论是沈园香 碎的唐婉，贵为天后的武望，马嵬坡下粉颈喋血的杨玉环，还是 水浒传》中风流出墙而遭屠戮 的潘巧云，抑或蒲翁笔下化身花妖狐魅邻家女子的绛雪香玉……不期富贵还是贫贱，薄命还是幸 运，多在他的文字中出场过，那也是一番“暗香盈袖”的意境。月光与美人，往事与韶华，岁月 中的美妙与缺憾，悲情与无常，唤起人无尽的感喟与遐思。 不过，说女人事情的文字在全书里所占的比重，并不在多数，虽然这些篇章给人留下了至 深印象。更多的篇幅，还是在写自然与人文风物，写历史与旧事。有的虽是以述说地理名胜为 由，但所引出的，仍是一串久远的史迹故事，因此往更确切处说，这是一本“咏史”之书。历史 的某些片断和关节、轶闻和秘密，某些人物与掌故、野史和杂记，以碎金片羽的方式被串联起来， 生发出一种比米歇尔－福柯所推崇的那种“奇怪的历史编纂学”或另一位美国学者朱迪丝・劳 德・牛顿所说的“交叉文化的蒙太奇”还要有意思的效应——历史在这里被揭开了无数的边边 角角、细枝末节，复活出多少个生动的瞬间和具体入微的处境，并生成了更加微妙和丰富的“历 史修辞”。简单地说，历史变得多面和鲜活了，充满了细节性、私密性、歧义性。这样的讲史，比 起那些“穷猿择木，恐伤弓运之曲木”地修撰“正史”的方家来，也许是更有见地和意义的，至少， ／名作欣赏ＭＡ ＥＲＰｍＣＥｓ ＲＥＶＩＥＷ／新作拔萃７４ 其间更有让人驻足盘桓、咂摸滋味的魅力与理由，有 更多人生与历史的启示。 然真要说史籍疏证和校验功夫的，那要数另一 类文字了，书中约近七成的，乃是吊古论今的篇章。 其中多数是从某个地理名胜说起，其空间，可谓南及 如果说到此书最文学也最迷人之处，无疑是它 借了某个名胜、掌故或意象，来凭吊那些红粉佳人的 深圳之南的崖山赤湾，西至关西秦川的秦陵汉墓，北 及燕赵河西乃至关山漠北的清人发祥地，中则有洞 庭岳阳、江西庐山、中ＪＪ、『、阿南的广袤之地。当然，所 涉最为细密的还是北京，作者关于老北京的风物地 篇章。芳冢曾为干金笑，咸阳古道香尘绝，或如曹公 所叹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先人在这类笔墨间，早 巳有无数的绝唱。但王彬先生仍然可以在这条芳径 标、历史延迁，一山一水乃至一草一木的叙述，可谓 间穿行，抓取到许多独异的风景。先不说其中诗意 是了然于胸，如数家珍。要论时间，则要从周秦说到 的氤氲生发、悲悯的感慨情怀，单就精细的书卷功 大唐，从宋元说到明清，中间还要加上金和南明，甚 夫而言，就让人惊叹。每及一处，必见他扎实的史籍 至更晚近到当代，大红大绿的时期，其间莫不 功课。令我惊讶的如（（红粉 一篇，写到自居易与 有据实确凿的考证，披阅史籍文献的细工文字。这 张建封之遗妾关盼盼的一段唱酬，他自（《云溪友议》 些当然都无须重复了，读者自会领略其渊博和精细。 一类稗史杂记间找到了诸多文字证据，复现出一段 而我要强调的是，它们仍是活脱漂亮的散记随笔，是 让人唏嘘的故事 同朝为僚且曾位及尚书的张建封， 枝叶纷披的活文字。 晚年曾于徐帅ｆ的燕子楼设宴，与乐天先生饮宴，并请 有几篇最让我吃惊的，是书中关于老北京的堪 出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妾关盼盼助兴。后张公死，而 称偏僻的地名风物、碑碣旧闻的辨析考据。说其偏 白居易居然寄诗盼盼，言其应为亡者殉身，以光“名 僻，是因为这些文字所写，就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周 节”。几番文字往来催逼，这位盼盼终于演出了一曲 围。世界不大，而靠近自己的一块便与蚁穴无异，他 “红粉酬千秋”的悲情绝唱，绝食而死。因有诗文为 的 大屯））（《八通碑》 兆惠与北顶》诸篇所涉及的地名， 证，这段公案便不似子虚乌有，王文不只还原了一 竟是紧靠着我所蜗居的“京师园”的南、东、北三面。 个多面的白公，更于史中生发出了一个现代的人文 原来外出散步所见的几处古迹，有碑碣华表，居然不 命题，那就是对于沉疴百代的男权传统之切中要害 知那是何许人家的功德标识，读了他的文章，遂知道 的讥刺，因为它即便是在白居易这样素以“人民性” 就在我的脚下，历史烟尘之中曾发生着如许动人心 著称的诗人那里，也未能幸免。 魄的故事。他关于清乾隆时期的一位征西将军兆惠 同样的篇章还有 沈园香碎 ，他从陆游与唐婉 的经历的描述，所涉及的知识，便涵盖了清初叶时突 的悲情故事，挪移到鲁迅与朱安的不幸婚姻，对这位 厥、蒙古、回部等北方诸族十余个部落的沿革迁徙， 旧式妇女的命运也寄寓了深深的同情。但这类文字的 交互征战或联姻的关系，还有兆惠本人的开疆拓土 处理，并未因为思想的注入而使之变得浅淡和概念化， 的功勋。须知，这些不只要查阅 清史》，阅读大量 作者的笔法仍执意地掘向丰富的历史暗道，或人性幽 生僻的史料，单是那些饶舌拗口的地名转译，就将人 曲的渊薮，如此便保有了它们的弹性和厚度，使文字 绕得头大了。而王彬先生的文章，竟能将这些史迹 闪现出更多摇曳的风景，或值得品咂的乐趣。（《翠屏山 清理得纹丝不乱，而目——顺便交待一下，也正因为 中，他对石秀心态的微妙探察，《香光 中对武则天一 这些深究细察的研究，他在近些年北京大规模的城 生权谋与杀戮历史的寻访和“统计”，简直可以是“精 市改造与扩建工程中，挽救了数处珍贵的文物遗迹， 神分析”的范例和史籍功课的样本。从稗海野史一路 亦可谓是功德无量的事。 检点披阅，从 水浒传 说到《资治通鉴 ，历史和人 性互相穿插着，复活出那些人物的心迹与性格、境遇 最后，似乎还要谈谈文章的风神和笔法。（（旧时 与命运，也使他的文字发酵出更多诗意和神韵。 明月》给我强烈的感觉是，这是一部让人流连驻足 ／名作欣赏ＭＡＳＴＥＲＰ￣ＣＦ．Ｓ Ⅳ母啊／新作拔萃７５ 的书，读它会让人感到时光渐渐慢下来，这决定了它 的质地和分量。虽然，论字数它只有区区十几万字， 薄薄的一本，但这容量却抵得上卷帙浩繁的一堆，它 经得起细读、细品，须要净心洗手、凝神养气，在灯 下打坐，或泡一杯茶，慢慢地展读。只是如今这样的 读书境界很难求了。它所带给我的，是一个丰润葳 愁何”的失落感。作者以敏感的笔触，写出了他的 诸般处境，也仿佛深及他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还有一点，所谓“无法”也是说文章秩序的自 然生成，节奏的疏密，意境的浓淡，格调的抑扬，都 是随心所欲和自然而然的产物。以（（岳阳三士 为 例，先是写及范仲淹的进退忧乐、忘我修为的胸襟高 蕤和曲径通幽的花园，这里有一蹊花径，百斛流泉， 有无数深远隐秘的“交叉小径”，在每一个细枝末节 处，都有耐人品味的风景。 这当然不是来自刻意的“章法”——我从来都 不认为好文章是章法的产物，真正的佳境是“无法”， 真正的好文字不过是人的映像，它体现的是作者的 学识气度和情怀修养，文章的境界其实是人的境界， 岂是可以雕琢堆砌出来的。我与王彬先生相识也晚， 但他素朴温厚、学识广博、重情重义、俨然一位“老 北京”的性格和长者气度，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印 象。文如其人，他文字的从容厚重和温润隽永，自是 其修养学识的自然流露，他低调含蓄的为人风格，也 自然地映现于他的文字之中。当然，也还有内敛的 一面，文采的风流与他节制的为人相比，自是涨出了 许多的。 不过，“没有章法”并不意味着那文字是缺少秩 序的，相反，不显雕琢乃是娴熟功夫的自然表现，本 书乃是臻于老辣洗练、不施粉黛之笔墨的范例。言 其无法，首先是说“境界为上”，这不只是王国维为 词所定的准则，同样也是文章的律条。王彬总在自 己的文字中提炼或张扬出天地正气与人格风骨，相 形之下对那些不足取的观念或趣味，不论是何等早 有定评的人物，他都毫不隐讳地予以针砭，而对那 些或可歌泣的人物，也从来不限于道德式的称颂，而 是试图彰显其内心的丰富、性格的多面，以凸显出命 运的力量。一如他借什刹海的诗文旧迹，对赵孟炳 的一生的简约描述，即透出这般境界：一丝庸常，几 许悲情，人物并不做概念化的雕饰，他作为前朝金枝 玉叶的潦倒，和一生才华卓著的作为之间，可谓构成 了戏剧性的比照。他并未像宋臣谢翱那样以身殉节， 而是以遗民身份投考新朝求官，然而“一生行事总 堪怜”，他并不如意的内心，使之每有“红裙翠袖奈 ／名作欣赏ＭＡＳＴＥＲＰＩＥＣＥＳ Ｐ，ＺＶ＇］ＥＷ／新作拔萃７６ 格；随后则切换至江湖传奇中的仙人吕洞宾，并且引 出一个附会吕仙的名为李教的人，此人便是到妓院 寻欢作乐也要沽名钓誉，与吕神仙绞在一块；最后， 方以杜甫晚年在洞庭的巡游和诗歌作结，凸显出其 颠沛流离又执著高迈的儒家人格。读此文，可以真 切地感受到作者的良史用意，可谓一唱三叹，跌宕起 伏，同书青史，境界何异！在这般起伏摇荡的意绪 中，文字也似有了诗一样的抑扬韵律。 读王彬先生的文字很早，但认识他的人却很迟， 只是最近三两年的事情。几番交游之后，再读其文， 渐渐觉得有了些心得感受，暗自敬佩其读书之驳杂， 学识之深湛。《旧时明月））的文字，称得上是江上清 风，山间明月，耳闻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散淡 自如，从容不迫。他对于历史人物、自然风物、典籍 掌故的信手拈来、挥之即去的处置，也是随意而见精 妙处，让我想起施耐庵先生的两句诗，“裁冰及剪雪， 谈笑看吴钩”，确是读史论世的佳境，遂写下了上述 文字，以为心得交流。 不过，末了还是觉得找不到一个得体的题目， 本拟以“无题”论，细究还是不讲。于是想及它婆 娑生动的意境，还是取了“一蹊花径，百斛流泉”这 个不甚准确的文题，以寓意盘桓其间享受风景的感 受吧。 ２０１ １年４月５日清明节，北京清河居圈 作者：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